人大教授周濂:我们怕的是失去爱的能力
导言
理念是重要的,人的行为不仅受利益的支配,也受理念的支配。社会的变革和人类的进步基本上都是在新的理念推动下出现的,没有理念的变化就没有制度和政策的改变。但事实上,我们不仅应该重视理念的力量,还应该关注情感的力量,因为情感教育可能是改变一个人的根本路径。
说到理念的力量,我经常会举一个例子,法国大革命的时候,当民众攻陷巴士底狱的消息传到巴黎南郊的凡尔赛宫,路易十六惊慌失措之下问道:“什么?造反了吗?”当时的波尔多公爵回答他说:“不,陛下,是革命。”造反与革命,一词之差,不仅是语词的转换,更是观念和理念的革命。
还是这个法国国王路易十六,当他身陷囹圄的时候,据说在夜半人静之时,他说了一句话,他说:“是这两个人消灭了法国。”他说的这两个人,一个是卢梭,一个是伏尔泰,都是哲学家。
▲卢梭(左),伏尔泰(右)
所以,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世界!
我笃信理念的力量,但是另一方面我并不认为理念是万能的。大卫·休谟说过一句话:“理性是激情的奴隶。”在现实生活中,我们经常会发现让我们感到有些沮丧的事实,哪怕你费尽口舌,试图通过理性的论证去说服或者改变一个人,你会发现,即便你把他说得哑口无言,你仍然无法真正地说服他或者改变他。
有一个道德心理学家叫乔纳森·海特,他在《正义之心》中指出,我们大脑存在类似于照相机的曝光反应,它会把你熟悉的词汇和事物自动标识为好的、坏的、喜欢的、厌恶的。这种曝光反应的速度非常非常迅捷,这个过程只有200毫秒左右。这是什么概念?一秒有1000毫秒,你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短暂的过程。换言之,当你看到俞敏洪老师的时候,你立刻产生了好感,然后你才会通过理性去寻找为什么喜欢他的理由。在这个意义上说,理性是情感的一个慢动作,理性是情感的马后炮,理性是情感的奴隶。
海特说,我们的社会和政治判断尤其是出于这种直觉,出于情感的曝光反应。对于这一点我是深有感触。
我现在还记得我七岁的时候,那年夏天,有一天,突然我们三线厂(我出生在三线厂,大家可能太年轻都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。为了备战第三次世界大战,当年我们国家在各种各样偏僻的山区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国防工厂,我们的工厂对外号称卖化肥的,其实对内可以生产炸药的,随时可以转产)的喇叭暂停了红色歌曲的播报,用沉重、悲痛的声音开始播发悼文。我当时坐在门口跟小伙伴在玩儿,我妈把我一把抓进屋里,跟我说从今天开始,三天之内不准在公共场合大声说笑。为什么?因为我们慈祥的宋庆龄奶奶去世了。我当时不明就里,但是很快接受了我妈的解释。
多年以后才认识到,严格说来,我妈给出的这个解释并不是一个道德上的理由,而是直觉上的锻造和情感的规训。
慈祥的宋庆龄奶奶去世了,嬉笑玩闹当然是错误的行为,这是一种无需任何推理的直觉判断,就像我们看见鲜花会愉悦,听到“癌症”这个词我们会心悸。从小到大,我们都是在各种各样情感的曝光反应中接受了一套黑白分明、爱憎分明的情感教育,最后建立起了一一对应的情感反应,语言和情感就在这个过程当中不断被加工,被消毒,被驯化。哪怕多年以后,我们知道农民起义不一定是可歌可泣的,民主除了乱象也有美德和制式,旧社会不一定是万恶的、可能还有温情脉脉的一面,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情感反应仍旧挥之不去,以至于一旦有人想挑战我们根深蒂固的情感反应,就像根本上否定我们自己,这是自我认同的一种东西。
所以在这种意义上,我认为我们不仅应该重视理念的力量,还应该关注情感的力量,应该关注情感的教育。因为情感教育可能是改变一个人的根本路径。《正义之心》这本书中说我们存在的六种道德基础的知觉,分别是两两对应的十二个概念:
● 关爱和伤害;
● 自由和压迫;
● 公平和欺骗;
● 忠诚和反对;
● 权威和颠覆;
● 神圣和堕落。
海特认为,在美国的政治光谱中,自由主义更在意的道德基础是前三组,反映在社会公共政策上面就是关心弱势群体,反对强权压迫,强调对穷人同情。对比可知,专制主义更关心的道德基础应该是后三个:忠诚和反对,权威和颠覆,神圣和堕落。
我不知道多少人看过《意志的胜利》这个纪录片,这是1934年德国著名的女导演莱妮·里芬斯塔尔(Leni Riefenstahl)受纳粹邀请拍摄的片子。我看《意志的胜利》总会想起奥威尔另外的一句话,他说:“正步走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景象之一,甚至比俯冲轰炸机更令人感到恐怖,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的宣言,相当明确而刻意存在于其中的是这个靴子直冲我们脸庞而来的景象,它的丑陋是其存在的一部分,因为它正在宣称的是:‘是的,我很丑,但是你不敢嘲笑我。'”“我很丑,但是你不敢嘲笑我”,我觉得奥威尔的这个观察非常入木三分,但是光有恐吓还不够,墨索里尼说过,所谓法西斯主义,首先是一种美。由此可见,权力要想赢得敬畏,除了霸道、混不吝之外,还要懂一点美学原理。
我猜想在观看正步走的时候,一定会有人被整齐划一、无懈可击的力量所震撼,同时也会被其中所蕴含的所谓庄严的、肃穆的美感所魅惑。而只有当你真正接受到个人主义的、人道主义的情感上的熏陶,你才会意识到它的丑而不是美。所以我一直认为,一个人他对权力的态度是喜还是恶,他的生活是有趣还是无趣,除了事关理性、理念、观念,更大程度上是情感教育和审美趣味的问题。
英国一个著名哲学家怀特海曾经说过一句话,他说:“在任何理解之前要先有表达,而在任何表达之前,先要有对重要性的感受。”什么是重要性的感受?重要性到底寓居在何处?这个看似非常深刻的哲学问题,我认为它其实有一个非常非常浅俗的答案:重要性寓居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经验之中。当然,这里所说的日常生活经验,首先要求是健康的生活经验,真实的生活经验,是免于恐惧的生活经验。真实地生活,真实地说话,真实地思考,真实地写作,做正派的人,成就正派的社会。就像我们的古人所教导我们的那样,堂堂正正、自尊正派、慎言笃行、有耻且格。
不久前,有一个朋友给我留言说,正直的生活是有代价的,而且很沉重,太沉重了。这句话让我沉默了很久,我当然同意他的说法。但另一方面我想说,其实不正直的生活同样是有代价的,同样很沉重,甚至更沉重。
有人曾经这样总结我们当下的道德景观:第一,为了一点点利益害人而无底线;第二,有权的没权的都不看长线,只看今天,仿佛没有明天;第三,太多人只关心结果,而不论是非;第四,很多人幻想甚至崇拜不劳而获;第五,遇事要么冷漠逃避,要么阴阳怪气;第六,民族主义比色相更好卖。如果这是对我们所置身的生活世界的真实刻画,那么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。
我经常向我的学生推荐一本书,那是一个著名的古典学家依迪丝· 汉密尔顿(Edith Hamiton)写的,书名叫《希腊精神》,里面有一段话我非常喜欢,愿意跟大家分享一下。她说:“文明是一个用滥了的词,它代表的其实是一种高远的东西,远非电灯、电话之类的东西所能包括。文明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是我们无法准确衡量的,它是对理智的热衷,是对美的喜爱,是荣誉,是温文尔雅,是礼貌周到,是微妙的感情。如果那些我们无法准确衡量其影响的事物变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,那就是文明的最高境界,如果人没有因此而变得优柔寡断,人类的生活就达到了一个人们很少能够达到的、更没有人能够超越的高度。”
这种对心智的热衷,对美的喜爱,对荣誉、对温文尔雅、对礼貌周到,对微妙情感的珍视,我们曾经并不陌生。
我最近读到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怀念他父亲的一个访谈,说到沈从文在一次闲聊当中提到《水浒》当中武松出差前细致安排武大郎生活的场景。沈从文说,《水浒》这些地方写得好,家常、有人情。他又聊到古典名著当中写到很多刚烈鲁莽的人物,但只有几个能给普通读者带来深刻的印象。为什么?因为除了故事曲折动人,更成功的地方在于这些粗人被作者写得非常的妩媚、非常的动人。用简单的语言谈论复杂的文艺,用日常的语言描绘微妙的情感,对任何美丽的、纤细的事物充满这种敏感和敬意,这就是文明最高的阶段,这是我所向往的生活。
前不久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大姐暂时失去了联系,朋友圈里面一直在疯传她的各种文章。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,她说:“谁爱得最多,谁就注定了是弱者。”我想接着这句话往下说,我们不怕爱得更多,我们也不怕成为弱者,我们怕的是为了避免成为弱者,而失去爱的能力。那篇文章的题目叫作《弱者的胜利》。
本文转载自领教工坊
作者:周濂,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,著名学者,思想者
来源:作者在“理想国文化沙龙·理念的力量”中的发言,有删节;《理想国的话:在自己身上,克服这个时代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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